小时候,每年春天我都会种几棵苦瓜,种在窗前,或者篱笆下,那小小的芽儿在风里快速舒展,细细的触须攀援着,碧绿的藤蔓努力向上伸展,很快铺开翡翠般的叶子,开出嫩黄的小花,待夏天到来,便垂垂累累挂了一藤的果实。苦瓜呈纺锤状,身上满是瘤状突起物,犹如癞蛤蟆皮,我们都叫它癞葡萄。
虽然一身疙瘩,但它翠玉似地通体青碧,模样甚是可爱,尤其是还会变色,成熟后慢慢由青变黄,又由黄变红,是那种非常艳丽的橘红,一只只挂在碧绿的藤叶间,非常悦目。与此同时,它苦涩的白瓤也开始变红了,种子外面包裹的那层肉,厚厚的滑腻腻的,甘甜中略带微酸,我常把它剖开了,一颗颗慢慢享用。熟透的苦瓜,即使你不摘,它也会自己炸裂,露出火红的瓤子来,瓤子风干后,种子会落到土壤里,繁衍它的生命。更多的时候,我会把刚成熟的鲜艳的果实摘下来,用线系了一串,挂在墙壁上欣赏,当时并不知道,这种欣赏,风雅之人管它叫“清供”。
人们寻常作菜的苦瓜,是青绿的嫩苦瓜。当年藤蔓上挂满青瓜,乡亲们却从不吃它,大概是生活已经太苦,没谁愿意再讨苦吃。苦瓜在故乡的餐桌上流行开来,才是近几年的事,日子富裕了,都开始注重养生,苦瓜是寒凉之菜,它之苦涩,正宜对抗夏日的邪热疲乏。李时珍叙述苦瓜的妙用,说的就是“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买两只青嫩的苦瓜来,剖开去瓤,切成薄片,开水里焯一下,凉拌来吃,脆生生的清苦,先生很喜欢这种味道,说咽下之后,品一品,还有一丝微甜泛上来。大概是味蕾过于敏感,我总是不堪其苦,每次做它,切好后都要盐渍杀汁,或者开水焯过,以求减轻苦涩。或者,就只拿它当配菜来吃,炒鸡蛋,炖排骨,炖鱼汤。起初以为,用它炖汤,会不会把肉和汤都感染得苦涩不堪?不料竟是多虑了,无论如何炖煮,苦瓜都只苦自己,不扰别人。它的这种性情,清人屈大均如此描述:“其味甚苦,然杂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而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于是,苦瓜还有一个名字,叫“君子菜”。
从历史文学的描述来看,吃苦瓜并非刚开始流行,起码从清代就开始了,一些文学作品中也有印证,比如《金瓶梅》里,西门庆请胡僧到家里吃饭,餐桌上就有两样下酒菜,“一碟子癞葡萄,一碟子流心红李子”。《儒林外史》中,汤知县招待张师陆和范进的菜肴,不可谓不丰盛,燕窝鸡鱼之中,竟然也有苦瓜。可见,当初苦瓜不仅流行,貌似还颇有身价,可以居庙堂之高地用来待客呢。历史上,有记载的苦瓜爱好者,当明末清初的画僧石涛莫属,据说他餐餐不离苦瓜,还把苦瓜庄重地置于案头朝拜,并且,他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就叫“苦瓜和尚”。作为明末王室贵族,幼年国破家亡逃入空门,按说心里会有一肚子苦水,该仇恨清廷的,可让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康熙南巡时,他竟自称“臣僧”,努力向其示好,还作《海晏河清图》恭维清室,后又结交权贵,试图入仕。身入空门,心系红尘,他心里,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矛盾与隐痛?
苦瓜还有个名字叫半生瓜,前半生体性寒凉,浑身苦涩,半生之后,参透世事,始得平淡性情,换来温平甘香。正如石涛,入仕失败后,他终于历练成一只橘红的苦瓜,放下执念,安心画画去了。(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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