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的回声

　　被多次评为省级劳模的边坝变电站站长仁青光荣退休后一直闲居在家。

　　已经是县供电公司生产技术部主任的儿子扎西却觉得阿爸(阿爸：藏语，父亲的意思)不退休还比退休好。你说，退休了，在家和阿妈(阿妈：藏语，母亲的意思)种种花、看看电视、转转亲戚多好啊?可阿爸天天嚷嚷着要去巡线不说，还要他也跟着去。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一辈子执拗的阿爸，不要说他，就是阿妈也只能随着他。

　　父子俩沿着熟悉的线路，慢慢走在被大雪覆盖的草原，身后是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脚印。已经渐离渐远的变电站依然静静地蹲踞在雪地上，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这方生灵。

　　父子俩谁也不说话，但心里都是波澜翻滚、思绪万千。四十年的风风雨雨仿佛弹指一挥间。

　　(一)

　　一场大雪过后，天地融为一体。

　　一股狂风裹挟着雪花，慌慌张张地在帐篷底部一个急旋，然后就像被一双大手捏住了脖子，劫持着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点都顾不上拖泥带水。紧接着又是一股狂风裹挟着雪花重复着同样的程序，一点都不知道花样翻新。

　　才让草看了看外面的天。这个朴实的、有着明显高原红的藏家妇女嘴里嘟囔着：“这个老天爷，真正不叫人活了。照这样下去，夏天拾掇的那点干草根本不够牲口吃啊!哎!这又要饿死多少牛羊啊!来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哩?”随着一声叹息，她把几坨牛粪放进炉火里，又坐下来捻起了羊毛。这些羊毛得细细捻，完了给扎西织件毛衣，再给仁青当家的织条毛裤，才让草在心里盘算着。

　　“这可恶的风!可恶的天气!!”小扎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羊皮袄，透过时不时被狂风撩起的门帘，看着足足有五寸厚的积雪，在心底打起了小算盘。

　　在堆满杂物的帐篷角落里，扎西摸索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其实，所谓黄帆布书包的黄帆布已经被不同花色不同质地的布补丁掩盖了，只是花里花搭地露出一丁点本来的颜色，尴尬地皱着;书包的职能倒是尽到了，里面委屈地躺着几本早已残缺不全的课本，准确地说，是课本的“残骸”。

　　扎西快速找到语文书，翻到第二十二页：《闰土》。一学期了，只有这节课扎西听得最入神，还破天荒地回答了老师的提问，破天荒地得到了老师的夸奖。

　　扎西破天荒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读道：“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在帐篷角落的锅台边做饭的才让草阿妈(藏区在称呼自己的父母时会在前面冠上父母的名字)对扎西这个举动着实吃惊不小。

　　短暂的错愕过后，回过神的才让草胡乱地在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沾满土的藏靴在藏袍下欢快地奔向扎西。她不断地抚摸着扎西的头，嘴里念叨着：“天啊!我的扎西知道用功学习了，要跟你的仁青阿爸一样做个有文化的人啊!”

　　才让草欢喜地将挂在架子上准备过年的干肉取下来，从面缸里抓了几把面放到案板上，犹豫了一下，又抓了两把，做了干肉面片。干肉在锅里煮沸时，干肉的香，白面的香，还有阿妈藏歌的香，让扎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

　　这天的晚饭，扎西的肠胃享受到了最高礼遇。那面片滑溜地还没等扎西认真咀嚼，就已经冲过嗓子眼，迫不及待地下肚了。扎西足足吃了三大碗，摸了摸滚圆的肚子，眼睛还时不时地往锅里瞟。

　　天黑透时，才让草才把煤油灯点起来。扎西心想不能辜负了那顿香气四溢的干肉面片，只能硬着头皮看书。

　　扎西将小人书夹在课本中间，然后微微将书抬起来一点，才让草根本不会察觉。扎西完全沉浸在小人书的故事情节里。看到要紧处，便听到“呲呲”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焦毛味。毫无疑问，扎西的头发又一次遭受了煤油灯的亲吻。果然，扎西被烧焦的头发像秋天成熟的豆秧贴在大地上一样，呈弯曲状委屈地紧贴在额头上。

　　才让草笑了笑，拿了双鞋底纳了起来。白天家里磨磨子活多，忙得很，做鞋的活只能放在晚上。她可不愿白白浪费这点亮光。煤油那么贵，只有扎西学习时，她才舍得把灯芯挑到最亮。夜很静，扎西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才让草手中的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嗤嗤嗤”响个不停。扎西不喜欢这样的声音，这声音破坏了他看小人书的兴致。“阿妈真会见缝插针!”扎西腹诽着。

　　灯芯一点一点变大时，帐篷里就暗了下来，才让草用针头挑一下灯芯，房间里就会明亮一些。趁着这点亮光，才让草又快速地纳了几针。

　　煤油灯摆放在炕桌上，冒出金黄色的火焰，才让草在灯前走过时，那剪影便在墙壁上飘来晃去。顽皮的扎西也很是好奇，就把两只手结合在一起，一会儿比照着燕子飞翔的样子，一会儿比照着小狗吠叫的样子。这些样子像皮影戏一样生动活泼有趣，扎西觉得煤油灯跳动的火焰无比神奇。

　　听着帐篷外呼呼的风声，扎西有些想仁青阿爸了。阿爸到不知道哪里的私人小煤窑上挖煤去了。阿爸说等挣到钱就给他买一个新书包，还有文具盒。扎西瞄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文具盒。说是文具盒，其实就是一个装过青霉素针剂的盒子，撕去里面的隔板就成了他的文具盒。才让草为了让文具盒好看一些，用红纸剪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贴在上面。

　　“等你的阿爸挣了钱回来，就有钱交学费了，我的扎西就不用去捡骨头换钱了，等你的阿爸挣了钱就给你买新书包……”

　　“嗯嗯!”扎西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里想着这样的话阿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

　　心里想着阿妈的话，扎西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